在实验开始前,让我们明确两个概念——“相对公平”和“绝对公平”。
我们假设有一个函数f(x)=2x
显然,这个函数的作用是将输入乘以2,然后输出。以下是一组输入输出:
input | f(x) | output |
---|---|---|
2 | 2x | 4 |
4 | 2x | 8 |
100 | 2x | 200 |
可以看见,输入不同时,输出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中间的f(x),保证这个f(x)不变,就是相对公平。
再看一组数据:
input | f(x) | output |
---|---|---|
2 | 100x | 200 |
4 | 50x | 200 |
100 | 2x | 200 |
这次输入不同,输出相同了,但是中间的f(x)不同,这就是绝对公平。而输入是不可控的,为了维持输出的一致,需要制定可变的f(x),这显然是困难的,且输入的样本量越大,制定f(x)的难度就越大。
因此,不论从人类朴素的情感认同来说,还是实现的难度来说,相对公平都是更为广泛接受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竞技体育。竞技体育强调公平,这里的公平就是相对公平,即保证一样的规则、一样的评分标准、一样的外部环境。绝对不会说因为博尔特天赋太高,为了公平起见把他的起跑线往后拉一点——即使如此,那究竟该往后拉多少才算公平呢,这又涉及到了制定f(x)的困难。当然,严格的相对公平也是做不到的,即使做到相对公平,仍会导致许多看上去不平等的现象,我想这不需要我再过多举例。
以上,我们有了“相对公平”和“绝对公平”的概念,那么现在开始思想实验。
首先,我们假定一个背景:现在人类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有了一套公平(这里的公平仅代表一个理想的状态,我们暂且不定义它是绝对公平还是相对公平)的机制(下文简称“机制”)来统筹人类社会的一切资源、生产、分配。但前提是人类掌握的资源仍是有限的——如果无限一切社会学讨论都没有意义。
接着,让我们思考以下三个选择题:
- 每个人生下来便有差异,其中一项就是智力差异。我们假设有甲、乙两个同龄人,他们已经长到可以反映智力差异的年纪,甲的智力更高、乙的智力更低,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差异。请问“机制”会如何给甲乙分配教育资源?
- 为了社会系统效率最大化,给甲分配更多的教育资源,给乙分配更少的教育资源。
- 为了相对公平,给甲和乙分配相同的教育资源。
- 为了绝对公平,给甲分配更少的教育资源,给乙分配更多的教育资源。
在这个问题中,选项1不应该被选择,因为它与背景矛盾,无论怎么看都和公平不沾边,如果“机制”这么分配,它早就被打倒了;而选项3看上去似乎也不该选择,前面已经说过相对公平是符合大众朴素的情感认同的,甲和乙都是人,而人接受教育不只是为了提升自身的生产力,人本身有求知欲,有接受教育的权利,给甲更少的资源,从直觉来看对甲不公平。所以,姑且让我们选择选项2,继续看下一题。
- 甲和乙接受了相同的教育,到达了可以从事劳动生产的年纪,生理均健康。由于甲智力更高,学习能力更强,他的劳动能力比乙更高。请问“机制”会如何给甲乙分配生产资料?
- 为了社会系统效率最大化,给甲分配更多的生产资料,给乙分配更少的生产资料。
- 为了相对公平,给甲和乙分配相同的生产资料。
- 为了绝对公平,给甲分配更少的生产资料,给乙分配更多的生产资料。
选项3看上去不是很顺眼,似乎既浪费了甲的生产力,又浪费了乙的生产资料。而选项2带来的问题是,由于甲的效率更高,他总是会比乙有更多的休息时间(或者说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这就造成了甲的生活质量必定比乙高,由于社会个体之间如甲乙一般的差异是普遍存在的,导致了这个社会看上去是不平等的,生活质量更差的群体难免会心生不满,于是矛盾便会滋生,即使如我们所说这个社会已经保证了相对公平(请注意,在选项3这个问题会加剧)。因此,在这里我们似乎只能选择选项1,恰好也符合共产主义“各尽所能”的口号,至于后半句的“各取所需”,看下一题。
- 甲和乙从事完生产,理所当然地,甲的产出更为丰厚。请问“机制”会如何给甲乙分配社会财富?
- 按实际需求,各取所需。甲和乙除了智力再无差异,所以他们的实际需求相同,分配的财富也相同。
- 按劳分配,甲和乙自己产出的价值全部归自己所有。
- 平均分配。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暂时把选项3简化为甲乙两人之间的均分。不难看出,选项3中,甲实际被乙剥削了,因为他的劳动所得小于他的劳动付出(如果对“剥削”的定义有分歧,我们不妨简单点说,乙占了甲的便宜,这种分配对甲不公平,这总是无法否认的);而选项1虽然从结果上看和3相同,但它保证了甲和乙都是得到满足的,且完全切合了共产主义的口号,不过这时甲和乙所得到的财富不再和他们的产出挂钩,从整个社会来看,势必存在损有余而补不足的情况。举个例子,存在一个先天残疾的丙,他没有任何劳动能力,但为了满足他的需求仍应给他分配财富,这时甲和乙实际都被他剥削了,只不过这个剥削的对象弱于被剥削的对象,所以我们从情感上好像更能接受。另外,从整个社会需求和供给的总量来看,经过这样的分配后,需求与供给恰好持平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如果总供给溢出倒还好说,把溢出的部分再次平均分配,使每个人得到超过实际需求的财富,这不会带来问题;但如果总供给不足,那就势必有人的需求得不到满足,那么就又出现了不平等,矛盾又会滋生。最后,只剩选项2,这意味着,无劳动能力的丙将被这个社会系统抛弃,但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们只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而甲和乙之中即使有人的需求无法满足,他也不会有怨言,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全部的劳动所得,并没有被任何人剥削。
于是,做完了以上三个选择题,我们的社会终于可以在“机制”的保障下运转,实现了“公平”的生产和分配,那么接下来就该谈谈在这个完美的社会中,该如何享受生活了。
享受生活,指的就是精神需求。如同现在的书、画、音乐、电影、游戏一样,这个社会也一定有满足精神需求的形式。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就用历史最悠久的“书”为例。
首先书肯定是人写的,不会赛博到用机器写书满足精神需求吧?而人写书也是一种劳动,需要消耗时间、精力,以及笔、墨、纸(不用在意形式,只要知道是某些资源就行)。假设甲心血来潮要写一本书(他当然应该有这个自由),并已经经过劳动完稿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书需要读者,应该通过出版印刷来分发它,而印刷又需要消耗资源(我们假设这些由机器全自动完成,不涉及其他人的劳动),总共要消耗的这些资源(包括作者的劳动)的价值必须不大于作为成品的书的价值(再次强调我们的前提是资源是有限的)。但是书的价值来源于读者(这里可以把作者本身视为第一读者),因为它满足的是读者的精神需求,而精神需求是因人而异,不存在先验性指标的。在未经读者阅读前,怎么确定该投入多少资源呢——用现在的话说,怎么确定初版发行量?
或许你可能想到一个词——市场,先小量投放到市场,根据读者反馈再调整后续发行量。但是注意我们的背景,“市场”这个词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事实上,任何允许读者自由选择的发行方法都是不可行的。因为作者的写书水平一定有参差,而且每本书的作者投入在其上的劳动量也是不同的,比如乙如写网文般一日万字一挥而就,甲斟酌删改一字千金,他们的劳动价值如何衡量?假如允许读者自由选择,通过读者来衡量,那么甲写出一本爆款,他的书的价值会大大超过乙写的无人问津的书,并且我们认为,每个读者购买书所支付的价值一定高于印刷本书消耗的资源价值——因为我们认为每一本书上都应该蕴含着甲写书所付出的劳动价值,这部分价值也是读者得到的精神满足的价值,而根据上文最后一个选择题,这部分价值应该归甲所有,显然,无论这部分价值有多小,在大量数量累积下它都将远远超过甲付出的劳动价值,那么毫无疑问,甲无形中进行了剥削,而受剥削对象正是其他无人问津的作者。这在我们的社会背景下是不能容许的,因此不能由读者自由选择书籍阅读。
如果作为读者,相信你此时已经发现这个社会有点令人不那么愉快了。但是为了大局着想,为了避免社会矛盾,对于你的一点小小自由的牺牲是必要的。
不过好在,作为创作者你还是自由的。只不过你的书的价值不能由读者衡量了,但总有办法衡量的,通过你的劳动时间、你的身体指标、你的写作字数……whatever,要相信我们的“机制”。成书之后,“机制”来选择读者,读者虽然不能选择书,但他们可以表达自己读书的需求,“机制”会安排好一切,把你的书印刷好分配出去,具体哪个读者拿到哪本书,这并不重要,所有书按统一的标准定价,在你拿到属于你的那份固定的劳动所得(这由“机制”计算)后,你的书便不再印刷。不过问题又来了,如此一来一本书成书后它的供应量便是固定的,那么读者的总需求与书籍的总供应恰好持平的概率又将无限趋近于零。当需求大于供应时,必定会有读者无书可读,导致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不过还是那句话,为了大局着想,为了避免社会矛盾,牺牲一点小小的精神需求算得了什么呢;当供应大于需求时,必定会有作者劳动所得小于劳动付出,这种情况可是“机制”必须要避免的,所以它会在这时阻止你写书,不给你分配写书需要的资源,当然,它是为了你好。于是你发现,原来你也并没有创作自由。
但最让作为创作者的你忍受不了的,是你幸苦写出来了一本引以自得的书,但无法让更多人看到。尽管有缘读过你的书的人都在交口称赞(我们的社会当然是允许自由社交的),但想看你的书的人却不能买你的书(因为读者不能选择书籍),甚至连借阅的行为也是为“机制”所禁止的,因为一旦允许借阅,借阅者满足了精神需求却没有付出相应的价值,这会破坏需求与供应的平衡,必然导致有作者劳动所得小于劳动付出。你知道的,“机制”总是为了你好。于是,你感觉自己的精神渐渐空虚——创作本是你满足精神需求的一种方式,但现在你似乎失去了创作的动力。你发现不止你一个人这样。
于是,书籍的供应端渐渐萎缩,质量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多读者得不到精神满足。
绘画、音乐、电影、游戏等等其他领域,情况也并无二致。人类在劳动之余,在可自由支配的时间里,百无聊赖地翻阅历史:“嘿,古人花样还挺多,还玩儿二次元手游呢,叫什么……碧蓝航线。”
然而,倘若就如此,也算得是个理想社会了,起码大家吃好喝好睡好。但事实真的这样吗?
让我们考察一切可能产生差异化的领域:
食物:毫无疑问食物有好坏之分,即使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人类厨师(全由机器人取代),消除了烹调技艺的差异化,食材仍然有好坏之分,这可不是资本主义的骗局,早在资本主义诞生之前古人都知道食材有好坏之分,总不能共产主义能把物种多样性都消除掉了吧。
衣物:同样,衣物也有好坏之分,就算消除制作上的差异化,材料本身也会带来差异,冬装的保暖性、夏装的透气性、贴合肌肤的舒适感,几乎都由材料决定。
住房:哪怕消除建筑上的差异性,居住环境也必定有差异性,吐鲁番盆地和昆明肯定不同。
……
只要在产品端可能产生差异化,且最好的产品无法覆盖全人类的需求,那么经过分配之后必然使人类的生活水平产生差异化。而根据我们一开始做的选择题,在劳动中产生更多价值的人(甲),可以换取更好的产品,从而使得整个社会变得不平等。但是,这已经是我们选出的最“公平”的机制了(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为了这个“机制”,我们已经牺牲了无劳动能力者的生存权以及所有人的精神需求),所以这种不平等是系统性的,无法消除。而在那些产生价值更少,生活水平更低的人(乙)眼里看来,这一最“公平”的机制,给甲分配了更多生产资料(见选择题2),从而导致了甲的生活水平比自己更好,所以是“机制”和甲共同作为既得利益者,垄断了生产资料,“机制”和甲是阶级敌人,必须打倒他们以消除阶级矛盾。于是,乙写了本书《共产论》,论述了共产主义的内在矛盾,号召乙们打倒共产主义……
推演到这里,历史似乎又要循环了,而真正的共产主义一定不该是这样的,它应该能实现一个没有矛盾的理想世界。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机制”必须消除一切可能的差异化,这也就意味着消除“价值”这个观念本身。产品端消除了差异化,意味着生产端的劳动价值论被推翻(这可以用逆否命题思考:一旦劳动价值论成立,那么劳动的价值必将凝结于产品之上,那么产品就有了价值,而价值必定可以衡量,一旦衡量就必定有差异化)。但是,在我们的思想实验中,认为“机制”是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的产物,所以当它与过去的理论矛盾时,我们就当作是理论的发展罢。
于是,为了消除产品端的差异化,“机制”要消除生产端的差异化。于是,最开始的三个选择题,每一个都必须且只能选择选项3,即绝对公平,这是唯一解。让我们回头看看,选择绝对公平需要付出一些什么代价:
1.
而选项3看上去似乎也不该选择,前面已经说过相对公平是符合大众朴素的情感认同的,甲和乙都是人,而人接受教育不只是为了提升自身的生产力,人本身有求知欲,有接受教育的权利,给甲更少的资源,从直觉来看对甲不公平。
这不算什么,区区求知欲,我们牺牲的东西多了你算老几。
2.
选项3看上去不是很顺眼,似乎既浪费了甲的生产力,又浪费了乙的生产资料。
这个代价就大一些,因为“机制”作用于整个社会,这就造成了整体社会资源的浪费,宏观上使得人类发展减缓甚至停滞。不过也是没办法,停滞就停滞吧。
3.
不难看出,选项3中,甲实际被乙剥削了,因为他的劳动所得小于他的劳动付出(如果对“剥削”的定义有分歧,我们不妨简单点说,乙占了甲的便宜,这种分配对甲不公平,这总是无法否认的)
这就更加鸡毛蒜皮了,谁叫你甲智力高的,我们人人生而平等,就你鸡贼长个好脑瓜,不剥削你剥削谁?
综上,似乎问题不大。于是总算皆大欢喜,大功告成,“机制”果然是完美的。我们现在得到了一个没有矛盾的理想社会了。好的食物不够,但普通食物总是够的,最次最次野草管够,因为消除了差异,大家全都吃得一样,也就根本不会有好坏的观念,穿的、住的也都是同样道理,没有人会有怨言,所有人都能够幸福,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至于精神需求,理论上这时人根本不会产生精神需求了。不过我们是唯物主义嘛,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所谓精神需求也不过是一堆物质作用罢了,嗑药就行了。“机制”人性化地给大家分配了先进药物,劳动完就磕个药哈个草,那不爽死了吗?
人类社会已不再具有文明发展的内驱力,整个社会如同一个运作完美的机器,人是其中的零件,就这么完美地运行下去,直到小行星撞地球。不过这不重要,或者说,这就是我们想要的。
思想实验至此结束。
练习忠字舞中,少话